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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O18文学 > 奇幻玄幻 > 苟在战锤当暗精 > 第995章 846故人
  德拉基尔先是让菲伦迪尔与伊莉丝拉把身上的贵重物品拿下来,交给另两位阿斯莱保管。结果,这俩阿斯莱十分乾脆地表示,他们身上並没有所谓的贵重物品。
  整个流程很顺畅,没有贵重物品算是为数不多的插曲。
  所谓的浴室,其实就是营地里的淋浴房,男女分开,布置规整,乾净利落。和想像中粗糙的军营不同,这里的条件堪称奢侈,除了伙食稍微单一了一点,其余方面几乎一应俱全:有电,有水,而且热水是管够的。
  伊莉丝拉洗完后,熟练地將湿淥淥的头髮烘乾,再把换洗下来的衣物放到脱水装置中。整个过程非常简单,她不需要动多少手脚,只要按动按钮站在那里,或是將衣物放在指定位置,就能在半分钟之內完成。
  她对於整个过程显得极为从容,可谓是轻车熟路。没有发出大呼小叫,没有流露出惊嘆,她的脸上甚至带著一点平淡的习惯感。毕竟,在驻扎洛瑟恩的时候,她早就经歷过类似的环境和流程,並不陌生。
  整个营地的水电和配套的辅助设备,实际上都是由施法者管理和维护。各种类似生活小妙招的辅助魔法与工艺设备相结合,诞生出许多比传统电器更好用的『法器』,既稳定又高效。
  魔法的便利……
  当德拉基尔带著两个阿斯莱回到帐篷时,凯拉梅恩正坐在案前,已经完成了两具鱼枪的保养工作。此刻,他正耐心地擦拭著木製的长箱子,动作有条不紊。接著,他抬起头,神情冷静而严肃。
  “今晚,你们作为警戒力量。”
  “具体怎么做?”菲伦迪尔忍不住开口。
  “你们不需要在营地里巡逻,也不需要站岗。”凯拉梅恩抬手,將中午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,“你们有豁免权。”他说到这里,停顿了一下,目光落在菲伦迪尔与伊莉丝拉身上,神情深邃,“你们要做的,是睡觉、休息。但有一点,不能將头盔、护喉和胸甲脱下。记住,有的时候,黑骑士会突击检查,明白吗?”
  四个阿斯莱先后点头,他们明白了凯拉梅恩的暗示:睡觉的时候当然可以脱,但这其中存在风险。赌黑骑士会不会临时抽查,或者在黑骑士靠近之前能否及时將装备穿戴齐全,不留下任何把柄——这是他们需要自己去权衡的。
  “要一直穿著吗?”伊莉丝拉试探著问了一句,声音带著微微的迟疑。
  “是的,一直穿到明晚洗完澡为止。”凯拉梅恩语气果断,不留丝毫余地。说完,他的目光缓缓转向莱恩迪尔与赛拉里安,“明晚轮到我们穿著,一直穿到后天洗完澡。这样做,是为了应对后半夜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。如果真的出现状况,你们要在第一时间穿戴好剩下的盔甲,拿起武器,直奔马厩。接下来该怎么做,你们心里都清楚。”
  四个阿斯莱同时点头,虽然他们中午才来报到,但从午后到现在,所有该走的流程他们都已体验过一遍。此刻,他们心里清楚明白,如果真到那一步,他们知道该怎么做。
  见阿斯莱们懂了后,凯拉梅恩点了点头,起身看向德拉基尔,对其往装著鱼枪的箱子撇了撇头,隨后他从怀中慢悠悠地掏出一个不大点的绿皮青蛙,递给了已经靠过来的德拉基尔。那动作显得隨意,却透著几分熟悉的默契,好像这种私下的交付,他们早就已经经歷过无数次。
  当凯拉梅恩带著莱恩迪尔与赛拉里安离开后,不大的空地安静了下来。德拉基尔坐在那,身子往前微微一倾,借著灯光摆弄著绿皮青蛙,他的眼神专注得近乎固执,仿佛这一刻,他不是一个战士,而是回到了某个久远的、属於孩子的安静时光。
  说是绿皮青蛙,其实就是发条青蛙,一种玩具。
  採用绿色铁皮外壳与机械发条装置构成的经典设计,边角处还能看到鈑金的接缝线。它的运行原理並不复杂,通过手动拧紧发条,青蛙便会在地面扑腾跳跃,每一次咔嗒声都像是某种命令,驱动著它的四肢弹起又落下。这样简单的操作机制,兼具娱乐性和启蒙性,也算是杜鲁奇机械方面极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。
  而另一边,菲伦迪尔与伊莉丝拉则在调整盔甲。两人动作不急不缓,试著让盔甲在肩颈与腰腹处达到最大的舒適度。金属片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,偶尔会有皮带扣被扯紧的喀噠声,打破这份寂静。
  当凯拉梅恩他们洗完回来后,空地已是另一番景象。
  菲伦迪尔与伊莉丝拉可谓是裹了四层:最里层是贴身的背心,其次是杜鲁奇制式军装,外面罩著盔甲,最外层则披上了他们来时穿戴的棕绿色阿斯莱式服饰,层层迭迭,將他们的身形衬得格外厚重。他俩围在德拉基尔身旁,饶有兴趣地看著德拉基尔捣鼓著那只发条青蛙,眼神中既有新奇,也带著几分不解。
  回来的凯拉梅恩只是隨意扫了一眼,没有说什么。
  作为德拉基尔的好友,他很清楚,这个如今在纳迦罗斯几乎隨处可见、早已普及到街头巷尾的发条青蛙,对德拉基尔来说却有著完全不同的意义。
  它甚至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存在!
  德拉基尔有三个孩子,但他从未將这只发条青蛙交给任何一个孩子,而是一直作为贵重之物贴身携带。用他的话说:这是传家之物,但要等他死了再说。
  之所以这样,是因为这东西的来歷太特別——这是慷慨且仁慈的巫王之手,在到访孤儿院时亲手交给孩子们的礼物。
  德拉基尔永远记得,达克乌斯蹲著与他平视,用带著微笑的神情,把这小玩意塞到他手里的场景。
  那一刻,对一个孤儿来说,值得铭记一生。
  发条青蛙的外表隨著时间的流逝看上去有些奇怪,漆面斑驳,甚至有些掉漆的地方露出了铁皮的暗色。没办法,当时的喷涂工艺並不理想,时间久了难免如此。
  但它也並没有彻底废弃,德拉基尔还在纳迦罗斯时,特意找了顏料重新涂过一次。然而他的手艺实在谈不上精巧,线条生硬,顏色分布也不均匀,以至於看起来有些格外的滑稽和古怪,可他自己却对这份丑陋的补丁怀有一种倔强的满足。
  至於內部结构,早已不知更换了多少次。齿轮磨损、发条折断、连轴偏移,他都一一动手修补过,甚至买新的进行替换。
  可以说,这只青蛙已经完全称得上是『忒修斯之蛙』。唯一没有变的,是那层外壳,他始终固执地保留下来,就像是在守护某种记忆。
  完成了一番细致的保养后,德拉基尔拧动了发条。隨著咔噠咔噠的声响,他的嘴角忍不住浮起一抹笑意,隨后像个孩子一样玩了起来。
  他的两个手掌不断地翻转摆弄,让那只小青蛙从一个手掌跳到另一个手掌,动作异常的灵敏,就像一个杂技演员一样。
  菲伦迪尔和伊莉丝拉看著,都不由得愣住了。
  等到发条青蛙的劲儿逐渐耗尽,动作停滯下来,德拉基尔便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它的表面,动作轻柔,像对待一件圣物。然后,他將其郑重地收了起来,塞回怀中,像是完成了一场庄重的仪式。
  这一幕算是每日必备的场景。
  凯拉梅恩从认识德拉基尔的那一天起,就习惯了看他反覆摆弄那只铁皮青蛙。
  说起来,这青蛙还是他们少年时的一段插曲。为了保护它,他和德拉基尔甚至与別的孩子打过一架,那一场小小的衝突闹得不小,他的家长都被叫来了,也正因为那场事端,两人之间的情谊反而更深了一层。
  直到如今,时光已过去多年。
  虽然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会上演,日復一日,但凯拉梅恩却依旧是百看不厌。眼前这一幕,有一种安定感,让他心里踏实。
  等德拉基尔把发条青蛙小心翼翼地收好之后,凯拉梅恩才抬起头望向天空,长长吐出一口气,整个人姿態极为愜意。没了盔甲的束缚,他整个人往椅子上一靠,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终於放了下来,四肢彻底鬆弛,神情也带著几分慵懒。
  德拉基尔转过头,看了凯拉梅恩一眼,目光中带著一丝无奈,隨后摇了摇头。
  自家事自家清,他心里清楚得很,他自己懒,这毋庸置疑,还有些其他的因素,所以才一直停滯不前。但凯拉梅恩不同,他一直是个天资聪颖的人,很多东西都是无师自通,一点就透,而且肯下功夫,勤奋、卖力,几乎到了苛刻要求自己的地步。从他认识凯拉梅恩的那一刻起,到前段时间为止,这些特质始终没有变过。
  驯兽师是军中少有的技术兵种,地位比普通士兵要高,待遇、军餉、积分自然也要丰厚许多。
  如今,凯拉梅恩已经一路努力攀升到第四阶,而德拉基尔却仍卡在第三阶。
  虽然如此,德拉基尔的军功与待遇依旧足够支撑一个家庭的开销,还能让妻子和子女过得体面。更何况,他家里还握著『兑换住房』和『兑换土地』的资格,只等战爭结束,便能兑现成真正的宅地与安身之所,他与其他杜鲁奇一样,相信达克乌斯的承诺。
  哪怕他真的战死沙场,妻子和子女的未来依然有制度保障。而如果他能活到战爭结束,凭藉军功、服役年限,再加上妻子与子女的努力,他们的家族一定会更加辉煌。
  对孤儿出身的他来说,这样的成就已经算是梦寐以求的圆满。
  德拉基尔依然清晰地记得,当凯拉梅恩突破到第三阶时,那份发自內心的喜悦与自豪。因为在新时代的制度里,驯兽师被正式划分为五个阶位,而到了第三阶后,不仅仅意味著能够继续往上提升,还可以选择转职,走出一条全新的道路。
  凯拉梅恩早早就有了打算,他要成为一名敕令黑骑士,让自己和家族的荣誉向前迈进。
  为了这个目標,他几乎榨乾了自己所有的空閒时间。平日里不是抱著卷宗就是低声自问自答,没事就进行自我面试,甚至搞得德拉基尔都不胜其烦。因为在那些时候,德拉基尔不得不充当面试官,硬著头皮陪他演练。
  更別提,营地里的黑骑士一旦有空閒,凯拉梅恩就会不遗余力地去请教,不放过任何细节,哪怕只是关於日常条例的枝节,他都要反覆確认,搞得黑骑士都要躲著他走。
  他的付出並没有白费。
  武试、笔试的成绩一如既往的优异,几乎堪称无可挑剔。所有人都以为,只要顺利通过面试,再加上政审合格,凯拉梅恩就能如愿以偿,戴上那象徵荣耀的哈德瑞卡时。
  结果……
  凯拉梅恩的面试同样顺利通过,发挥得甚至比预期更好,几乎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。可偏偏在最后一步,政审將他挡在了门外。
  他和他父母的身份,被划归进了『敏感类』。在敏感期没有解除之前,他没有资格加入敕令黑骑士的序列。哪怕他成绩再优异,哪怕所有人都承认他配得上,哪怕他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,结局依旧如此。
  好在他的妻子和子女没有被牵连,至少在那场政审风波后,他们的生活和服役过程依旧安稳如常,甚至不妨碍他在驯兽师的道途上继续前进。
  可惜的是,这条道路在他晋升到第四阶时就戛然而止,像一条骤然被厚重石墙封死的小径,前方再没有出路。
  第四阶与第五阶之间,有著一道几乎不可逾越的鸿沟,就像平凡的校级军官与高高在上的將军之间的差別一般。
  那不仅仅需要努力与积累,还需要极为罕见的天赋与契机。换句话说,这並不是单靠驯服一只难以想像的野兽和向野性狩猎女神祈祷,就能轻易获得的突破。
  命运的试炼往往比人想像中更加苛刻。
  正因如此,凯拉梅恩如今的状態才显得有些摆烂。锐气在现实的衝击下变得迟钝,他无所事事的时候,总是陷入长久的沉默,不是独自发呆,就是轻轻嘆息,仿佛有些说不出口的东西压在心口。
  而他之所以被列入敏感类身份,並非空穴来风,或是有人要搞他,而是与一宗旧案有所牵连。他在得到祝福的同时,也被诅咒之力所缠绕,那份光明与阴影共存的痕跡,至今仍是他无法摆脱的烙印。
  沉默了好一会儿,他才转过头,目光落在那几名阿斯莱身上,语气中带著几分探究与无奈。
  “我很好奇,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?”
  “在洛瑟恩待著太无聊了。”正在低头保养弓箭的莱恩迪尔头也不抬,声音平静,带著一种云淡风轻的洒脱。
  其他的阿斯莱们闻言,也纷纷点头附和。对他们而言,这是最直接的答案。
  “无聊比危险还要大吗?”凯拉梅恩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。
  皱著眉的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些外来的阿斯莱战士,他没得选,他是军人,必须服从命令,即便这里险象环生,他也只能接受。
  可这些阿斯莱不一样,他们是战士,但不是军人。
  “那是你没去过艾索洛伦。”菲伦迪尔抬起眼,目光深邃地感嘆道。
  “有机会我去转转的。”凯拉梅恩淡淡回应,声音中夹杂著一丝调侃。
  “那里危险无处不在。”这次,莱恩迪尔抬起了头。
  他说这句话,並不是为了挑衅,而是有意避免气氛冷场。他明白,若话题再度陷入死寂,空地只会充斥尷尬的沉默,而且適当的沟通是必要的,这能让双方逐渐理解对方。
  “我听生活在纳迦罗斯的阿斯莱聊起过……”凯拉梅恩接过话头,顺势往下延展。
  隨即,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。话题看似轻描淡写,却在无形中让双方的距离拉近了一些。
  “我是巡林客……”莱恩迪尔正准备解释,却被打断了。
  “是迷踪客!”伊莉丝拉戏謔地反驳,嘴角带著几分调笑。
  赛拉里安和菲伦迪尔立刻发出嘘声。
  “你们呢?”凯拉梅恩笑著问,带著一丝真心的好奇。
  “巡林客!”
  “我们都是巡林客!”
  “绿箭家族精於此道。”
  阿斯莱们的声音此起彼伏,带著一种別样的自豪感。
  正当凯拉梅恩准备回应时,象徵著休息时间到了的號声忽然响起,清晰而悠长。
  休息时间到了。
  凯拉梅恩靠在树干上,粗糙的树皮硌得他胸腹发痛,他低头看去,首先映入眼帘的,是自己那双无力摆放在地面的双腿。
  那一瞬间,他下意识想要挪动,可是很快就发现——他动不了。就像被无形的枷锁牢牢束缚,他的身体背叛了他。
  当他的目光移至胸前时,他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,那个笑容里夹杂著无奈,也带著一丝自嘲。
  原来不是硌得疼,而是一支箭矢贯穿了他的胸甲,钉进了身后的树干,將他整个人死死钉在这片森林中。他试著抬起手去抓那支箭,想要將其拔出,可就在这时,他才注意到,自己的手中竟还攥著那柄处於激发状態的鱼枪,冰冷的金属还带著残余的热度,讥讽著他的无力。
  就在他准备继续做出动作时,耳边却传来了另一种声音。
  那是一阵低沉而又熟悉的轰鸣,他立刻辨认出来——那是战车的轮子碾过林地时发出的震颤声,还有相应的急促马蹄声。
  他抬起头,顺著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。儘管胸口剧痛,但在看到那一幕时,他还是忍不住笑了,仿佛在无边黑暗中看到了希望的火光。
  德拉基尔。
  他以拯救者的身份,从浓密的深林中疾驰而出,驾驭著战车闯入他的视野,那一刻,一切苦难都能被衝散。
  然而,下一秒,凯拉梅恩的笑容骤然僵在了脸上。
  他亲眼看见驾驭战车的德拉基尔,喉咙被一支箭矢准確无误地命中。那支箭轻而易举地刺穿了本应坚固无比的护喉,仿佛它只是摆设。德拉基尔双手下意识地伸手抓向护喉,鲜血从指缝间溢出,接著,更多的箭矢呼啸而至,像雨点般降落。
  下一瞬间,战马被连绵不断的箭矢射中,嘶鸣声在森林中迴荡,带著撕裂般的痛苦。它们踉蹌著倒地,拖拽著战车翻滚在地,发出沉重的撞击声。
  那本应象徵威严与衝击力的战车,此刻成为了失控的铁棺。
  没系安全扣的德拉基尔瞬间被甩了出去,重重摔落在地,溅起一阵尘土,就连那只陪伴多年的铁皮青蛙,也跟著被甩飞出去,摔得老远,孤零零地滚落在泥土与落叶之间。
  与此同时,喉咙插著箭矢的菲伦迪尔,也因为安全扣的牵扯,被甩飞的姿態显得极为诡异,身体僵硬,几乎是横著摔了出去。而伊莉丝拉的情况更加悽惨,她的头盔上插著一支冷冰冰的箭杆,整个人被倾覆的战车压在下面。
  很显然,在德拉基尔驾车赶来时,这两名阿斯莱早已殞命,他们的尸体瘫倒在战车的平台上,死寂的姿態,冷酷且残忍,以至於他第一眼根本没有察觉。
  当他再次看向德拉基尔时,只见趴伏在地上的德拉基尔,缓缓抬起了头。德拉基尔戴著面甲,可是他还是清晰地看见了那双眼睛,其中满是无力,深深的悲哀,愤怒,还有几分不甘与唏嘘。只是短短一个眼神,就仿佛诉尽了千言万语。
  但很快,德拉基尔的目光移开了,他不再看向凯拉梅恩,而是艰难地向那个铁皮青蛙的方向爬去。每一次手指扣进泥土,动作都带著竭力的挣扎,他试图在临死前,將那只铁皮青蛙再次握在手中,那是他最后的执念。
  凯拉梅恩注视著这一幕,胸口的痛楚反而被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取代。
  就在此时,整个战场的景象尽数展露在他的眼中。
  赛拉里安也死了,但即便死去,他的双手仍然死死握著猎矛,指节泛白,拒绝鬆开。他的身躯下还压著一具敌人的尸体,那是他最后的战果。
  只是从凯拉梅恩的视角望去,尸体的模样模糊不清,他无法分辨对方是谁,属於什么种族,又长著怎样的面孔。
  至於那些猎犬,它们披掛著护甲,但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中,那一幕是如此的触目惊心。
  然而,更让他心寒的是,猎犬的身边並没有敌人的尸体,没有搏斗的痕跡,没有撕咬的残肢,只有乾脆利落的死亡。
  凯拉梅恩立刻明白了原因。
  所有的猎犬,都是被从高处射出的箭矢射杀的,敌人始终不曾出现在地面,他们一直隱藏在林木的高处,如同无形的幽灵,冷漠地收割著生命,以至於猎犬的本领根本无法施展。
  此外,他还看到了属於自己的战车与战马。
  那两匹曾陪伴他战斗、披掛护甲的战马,此刻横陈在血与泥中,躯体僵硬,双眸浑浊,死不瞑目;而那辆战车,也早已失去昔日的威风,翻覆在地上,残破不堪,木质与金属的交错声仿佛还在耳边迴荡。
  所有的惨状都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的视线之中,残酷无情,不留丝毫幻想。唯独,他没有看到莱恩迪尔。
  疑问像针一样刺入心底。
  叛徒吗?
  是莱恩迪尔在暗中出手,將他们一一射杀的吗?
  不……凯拉梅恩摇了摇头,心底涌起一股本能的抗拒。
  他不愿相信。
  莱恩迪尔不是那样的人。
  他更愿意去相信,莱恩迪尔已经脱离了战车,潜伏进树梢,与那些隱藏在高处的敌人鏖战。
  就像是为了印证他內心的猜测,一道黑影从高处的枝椏间坠落,重重摔在地上,再无动静。凯拉梅恩的心口猛地一紧,他一眼就认出来——那是莱恩迪尔。
  然而,还未等他呼吸顺过来,又一道身影紧隨其后出现。不同於莱恩迪尔那样的摔落,这一次的黑影却是主动地、稳稳地跳下。
  那人影落地轻盈无声,宛若捕猎的夜猫。
  他戴著蓝色兜帽,將整个脸庞深深掩藏在阴影之下。黑暗与布料交织,让人完全看不清五官,只能看到那张兜帽下透出的冷漠气息。他手里紧握著一张弓,那弓在月光下散发著幽冷的光辉,一眼便知不是凡物。
  当那道身影缓缓朝他靠近时,凯拉梅恩心头涌起一种古怪的错觉,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。他心跳越来越急促,汗水顺著额角滑落,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他……那种感觉就像回忆被人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,痛苦而又无法忽视。
  当那人影终於走到他身前,缓缓抬起手,將兜帽掀下时,所有的疑惑在一瞬间炸裂。
  惊讶、愤怒、不解……一股混乱到极点的情绪涌上心头。
  那不是错觉。
  他確实见过这张面孔,而且不止是见过,而是极为熟悉,熟悉到令他脊背发凉,呼吸凝滯。
  他怒吼著,猛然举起手中的鱼枪,竭尽全力咆哮。
  “是……”
  他既没有被箭矢贯穿,也没有陷入黑暗。就在他欲喊出『你』的瞬间,一只大手骤然捂住了他的嘴。
  那是德拉基尔。
  凯拉梅恩猛地睁开了双眼,呼吸急促,视野从血色的幻境拉回到现实。
  他醒了。
  当他的眼睛逐渐適应透过帐篷照进来的光亮后,眼前的景象慢慢清晰,他拍了拍德拉基尔的手臂,后者才缓缓將手收回。
  德拉基尔看著他,压低声音道。
  “做噩梦了?你都喊出来了。”
  凯拉梅恩大口大口地深呼吸,胸膛剧烈起伏,仿佛要把心口的压迫感吐出去。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,等到呼吸逐渐缓和,他才低声开口。
  “我见到他了……”
  原本正准备起身的德拉基尔动作僵在半途,身体微微一顿。他的眼神骤然凝重下来,盯著凯拉梅恩,沉声问道。
  “你確定?”
  “確定!”凯拉梅恩几乎是脱口而出,毫不犹豫。
  “难怪你成不了黑骑士……”德拉基尔沉默了片刻,隨即低声嘀咕了一句,语气里带著几分讽刺,也掺杂著无奈的感慨。
  说完,他便没有再看凯拉梅恩,而是转身继续爬了起来。后半夜餵狗的时间已经到了,他必须去完成自己的职责。
  帐篷里只留下凯拉梅恩一人,他没有理会好友的揶揄,而是安静地仰望著帐篷的顶部,眼神空洞,但又带著某种未解的执念。
  而在另一边,缩在树枝间打盹的阿里斯也猛地惊醒了,胸口剧烈起伏,额头渗出了冷汗。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月之弓,双眼在黑暗里迅速扫视一圈,直到確认周遭的安静与安全,他才慢慢吐出一口气。
  可心头的悸动並没有因此消退。
  他刚才做了同样的梦,但视角不同。在梦的最后一刻,他清清楚楚地看见,自己就站在凯拉梅恩的身前。
  没错,凯拉梅恩。
  他不仅认识,而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。那种熟悉感甚至让他在醒来的瞬间,几乎脱口而出什么,但最终,他还是硬生生把那股衝动压下去了。
  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,试图排解胸口的压抑。他抬起头,那轮明月高悬,清冷的光芒洒在枝叶之间,打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,仿佛在无声地见证这一切。
  而在另一边,凯拉梅恩从帐篷中缓缓爬了出来,背著手,在空地上踱步。夜风轻轻吹过,带起些许树叶沙沙作响,他的脚步在地面上留下浅浅的痕跡,但他全然没有注意,只是在心中反覆思索著刚才的梦境和隨之而来的隱隱不安。
  等德拉基尔慢慢走近后,凯拉梅恩依旧徘徊在空地上,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,很孤独。终於,他停下脚步,压低声音道。
  “我准备匯报这件事。”
  德拉基尔没有用那种带著轻蔑或疑惑的眼神看凯拉梅恩,也没有说出你睡傻了吧之类的嘲讽,儘管他不清楚凯拉梅恩刚才梦到了什么。
  在这个世界里,无论是阿苏尔、杜鲁奇、阿斯莱还是艾尼尔,只要是精灵族群,都会对某些预兆和启示心存敬畏。
  “需要我陪你吗?”德拉基尔轻声问,语气中带著一丝关切。
  凯拉梅恩摇了摇头,眼神略微坚定了一些,又带著几分沉重。
  “你继续休息。”
  他拍了拍德拉基尔的肩膀,然后转身,悄然离开。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