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安妮瑟拉跟隨黑骑士,终於踏入通道尽头联接的那处广阔大厅时,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气味,如同一堵无形的、腐败的墙,率先狠狠撞在她的脸上。
那股气味厚重得仿佛具备实体,像是一根被浸泡在血浆里的绳子,毫不客气地缠住她的鼻腔,拖拽著她的胃部向下坠落。
那是甜腻到发腥的血液、皮肉烧灼的焦糊、伤口化脓的恶臭,与刺鼻的消毒药水暴力混合后,酿造出的、只属於冥莱深渊的独特气息。
那味道在空气中沉积得像雾霾般浓稠,每一次呼吸,都像是把灌了毒的铁锈刨进肺里,让人本能地產生发自灵魂深处的抗拒。
紧接著,映入她眼帘的景象,让她的灵魂都在为之战慄。
这哪里是什么大厅?
这分明是一座全速运转的、为战爭量身定製的血肉磨坊,一个被无数生命的痛苦与残骸支撑起来的巨大炼狱。
目光所及,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地面。
暗红色的血液肆意横流,顺著地面的裂缝与沟槽蜿蜒而下,匯聚成一片片粘稠的、反射著幽光的猩红水洼。那些水洼在光线下不安地抖动,仿佛仍在呼吸。
被丟弃的、吸饱了血的绷带堆积如山,潮湿地黏成一团,好似从冥莱裂缝中疯狂滋生的暗红色苔蘚,不断地吞噬著空间与空气。
更令人胃部痉挛的是那些散落各处的残肢断臂,以及被暴力劈开、扭曲变形的破碎盔甲。
一条齐根而断的小腿就那样隨意地倚在墙边,像是被人心不在焉地隨手搁置在那里。断口处参差的骨茬与翻卷的、失去血色的肌肉盛开般外翻,让它看起来不像曾经属於生命,更像一件被彻底用坏后丟弃的工具,一件没有意义却无处丟弃的累赘。
先前在通道里听到的混乱声音,在这里被放大、混合成了一首永无止境的痛苦交响乐。
悽厉到不似人声的哀嚎从四面八方涌来,声浪彼此迭加、撕扯,有的高亢尖锐,像锋利长钉在铁板上摩擦;有的如同破风箱般嘶哑,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像是被硬生生挤压出胸腔。
医生粗暴的呵斥穿插其间,那声音带著不耐、疲惫与习以为常的残忍,更令人头皮发麻的,是骨锯切割时沉闷的摩擦声,那种金属与骨头相互碾磨的质感让人牙齿发酸。
而待救治伤兵从喉咙深处挤出的、介於呜咽与咆哮之间的野兽般闷吼,则像是被锁链勒住的灵魂在最后挣扎。
“要吐就趁现在!”
黑骑士皱眉看了一眼大厅,隨即转过头对著阿苏尔说道。
他冰冷的声音就像发令枪,清脆地击碎了那些被震撼到失神的阿苏尔们的精神壳层,让他们终於意识到自己仍然站在活人之列。
呕!
安妮瑟拉身后,一位同行的阿苏尔再也无法抑制,猛地弯腰,剧烈地呕吐起来,声音湿漉而绝望,仿佛要把体內的一切都吐乾净。
安妮瑟拉自己也感到一阵天旋地转,强烈的噁心感如潮水般衝上喉头,她死死捂住嘴,指甲几乎掐进掌心,才勉强没有当场失態。
喉咙在抽搐,呼吸变得尖锐,眼眶不自觉地泛湿,她的膝盖发软,几乎站不稳。
她何曾见过如此景象?
这不再是诗歌中悲壮的负伤,而是生命被最原始、最野蛮的暴力摧残后,赤裸裸的、挣扎求存的修罗场。
黑骑士说完,不再理会他们,快步走向一名看似负责的医生。短暂交流后,那名满手血污的医生快步走了过来,动作带著一种濒临崩溃却仍强撑著效率的急躁。
“看够了?这就是战爭!”
医生声音沙哑,像是被无数烟火与尖叫磨损得只剩下砂砾般的质感,语气不容置疑,甚至带著一种將怒火和疲惫强行压缩后的凶狠,“你们既然来了,就收起你们的软弱!男性跟我来!女性……”
他抬起满是乾涸血跡的手,指向一个角落,那里堆放著工具和水箱,“去拿工具,把地上的血和你们的呕吐物清理乾净,把那些……东西和破盔甲都收起来,让这里至少能下脚!”
“那里!”
他又指向了另一个角落,语气暴烈得仿佛稍稍拖延片刻就会让某人立即死在他的眼前。
“动起来!”
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,那声怒吼在充斥惨叫的大厅中依然刺耳,不仅是命令,更像是一种濒临极限的精神自保。
说完,他不再看这群面无人色的阿苏尔,哪怕一眼也不愿浪费,转而望向黑骑士,眉头紧锁地摇了摇头。
“不够,还需要更多人手。”
黑骑士没有说什么,而是点了点头,接著快步来到安妮瑟拉身旁,拍了拍安妮瑟拉的肩膀。
那一拍不算轻,也不算重,却带著某种明確的信任与指令,让她像被一束突如其来的光照住。
“你很不错,很有胆色,接下来,你来带领她们,我相信你可以做到!”
安妮瑟拉被黑骑士那突如其来的一拍和话语弄得愣住了,她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。那只手已经收回,而黑色的身影已然如风般从她身旁掠过,他错开惊惶的人群,迅速消失在来时的通道中,只留下一道飘忽的残影和迴荡在耳边的余音。
带领她们?
我?
一股荒谬和恐慌瞬间攫住了她,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的心臟。她只是一个刚成年的女孩,刚刚还差点像其他人一样呕吐出来,她凭什么带领別人?
难道仅仅是因为她没吐吗?还是因为她比別人稍微站得稳一点?
然而,现实没有给她犹豫的时间。
她身后那些同样面色惨白、不知所措的阿苏尔女性们,此刻正用一种混杂著恐惧、茫然,以及一丝微弱期盼的目光看著她。
那种目光让人无法抽身,不是依赖,而是被逼至绝境后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黑骑士离开后,她们像失去了头羊的羊群,而安妮瑟拉,被意外地推到了领头的位置。
她深吸了一口那令人作呕的空气,浓烈的腐臭与血腥仿佛一把钝刀切入肺部,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
恐惧解决不了问题,呕吐更不行。
“我们……”她的声音起初有些发颤,像被寒意压制的火苗,但很快变得坚定起来,甚至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力量,“我们按他说的做!先去拿工具!”
她率先走向那个堆放著工具的角落,脚步踉蹌却坚定。其他女性仿佛找到了主心骨,像影子一样默默地跟在她身后,步伐虽不稳,但至少开始向前。
起初的工作是极其艰难的。
她们必须强忍著生理不適,用冰冷的、浸透著消毒药水的拖布,去擦拭地上那些血污。
而空气中瀰漫的哀嚎和呻吟无时无刻不在衝击著她们的神经,有些甚至近在耳畔,让她们每一下呼吸都像是踏在一条隨时会崩断的钢索上。
但就在这令人崩溃的过程中,安妮瑟拉敏锐的眼睛开始捕捉到一些不同於第一眼印象的细节。
那些初始的、铺天盖地的恐惧与震撼,如洪潮般压迫著她的感官,但当她的呼吸逐渐从濒临呕吐的紊乱变得稍微平稳,一些微妙的、被血与惨叫遮蔽的秩序,渐渐从混乱之海中浮现出来。
她发现,儘管地面血污遍布,但大厅中央被无形地留出了一条相对乾净的主通道。
那条通道並非被刻意划线,而是被无数趟快速奔跑的脚步硬生生踩出来的生命通路,不断有杜鲁奇士兵抬著伤员快速通过,步伐整齐、带风而过,无人阻碍。
那些杜鲁奇医生和医护兵虽然言语粗暴,动作迅疾,甚至在情绪激动时像是隨时会掀翻桌子,但他们各有负责的区域。
有人专门负责初筛分流,眼神如刃般扫过伤员的伤势,几乎一瞬间便决定生死优先级。有人专注於止血,还有人似乎只处理特定的重伤类型。
他们之间用简短的、她听不懂的术语和手势快速交流,那些手势有时凌厉如军令,有时精確如外科刀锋,效率惊人。
每一次怒吼,都是为了让某个伤员不要因为犹豫半秒而失血过多;每一次粗鲁的推搡,都可能是在为某个濒死者让出通路。
她甚至观察到,那个最初被她认为是等死区的角落,並非完全被放弃。
偶尔会有士兵快步走过去,检查一下伤员的状况,用指关节轻敲对方的肩,確认他是否还有意识;给其中一些还能吞咽的餵上几口水,动作虽粗糙,却带著某种铁锈般的克制。那更像是一个资源优先级的权衡,而非彻底的放弃,一种残酷却务实的策略。
这些发现,像微光一样穿透了最初的恐惧阴霾,照亮了她心里那片几乎被绝望淹没的角落。
“这里……並不是一团乱麻。”
她一边用力擦洗著地面,一边低声对身旁一位正在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孩说。她的声音很轻,却带著一种逐渐显现的清晰,“你看,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我们做的……也是在帮助他们,让这里不至於变得更糟。”
女孩的眼神飘忽,似乎没有听懂,但安妮瑟拉没有再解释。现在不是耐心讲道理的时候,她开始主动分配任务。
“你们几个,跟我一起把这些……断肢收集到箱子里。”
“你们几个去收拾盔甲,小心点,別划到手。”
“我们需要更多乾净的水,你,你,还有你,去打水!”
她的指令起初还有些生涩,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,但隨著每一次下达命令、每一次有人迅速执行,她的声音越来越稳,也越来越流畅。
她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执行清理命令,而是开始主动观察,尝试理解这个血腥系统的运行逻辑,並融入其中。她像是在混乱的巨流里找到了一块能够借力的石头,从恐惧的溺水者,逐渐变成能让其他溺水者靠上的支点。
她依然害怕,胃里依然不时翻涌。
鲜血的温度、腐臭的味道、断肢触碰工具时那微弱却真实的重量,都让她每一下动作都像是在踩著心臟做事。
但一种更强大的感觉正在滋生,责任感,自我压制后的清醒,以及一种奇特的、在绝境中建立起来的镇定。
她意识到,在这片由杜鲁奇主导的、充满死亡与痛苦的冥莱里,存在著一种冰冷而高效的秩序。
而她,卡伦迪尔的女儿,此刻正带领著一群阿苏尔女性,成为维持这秩序运转的一颗小小的、却必不可少的齿轮。
这个认知,给了她继续坚持下去的勇气。她擦拭的不仅是血污,也在擦拭著自己內心的恐惧,那层恐惧被一点一点抹开,逐渐显露出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韧。
“翻身!”
阿伦迪尔先是愣了一下,隨后看向了声音传出者。
他是志愿者之一,是之前在通道的时候,判断那队士兵是预备队的阿苏尔。
他很確定声音传出者不是阿苏尔,也不是杜鲁奇。
那独特的装扮、布料的纹理、皮革的顏色,以及仿佛带著森林气息的饰物,都与两边军队截然不同,更像是刚从古老密林深处走出来的存在。
还有那奇特的口音。
艾尼尔?阿斯莱?
他不知道,他甚至不敢確认。
他只知道,这位陌生而沉默的存在做出了翻身的手势,那动作乾脆、精准,没有丝毫犹豫,就像是在执行某种熟练得不能再熟练的仪式。
於是,阿伦迪尔立刻与另外三名志愿者合力,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后,便小心翼翼地將那名昏迷不醒的杜鲁奇伤兵由仰臥翻成了俯臥。那具身体冰冷、僵硬,重量却出奇地沉,显然已经在失血与高温折磨下濒临崩溃。
在整个翻动过程中,那名伤兵如同失去知觉的破布娃娃,四肢无力垂落,没有发出一丝声响,甚至连本能的痛苦抽搐都没有。
“拆卸!”
织法者再次发出简短而乾脆的指令,说的同时她快速指向伤兵躯干和四肢上几个关键的卡扣、绑带,那是盔甲的连接点,每一个都藏在护甲缝隙间,不熟练的人往往需要摸索才找得到。
紧接著,她单手托起伤兵的头颅,动作优雅却迅速地卸下那覆盖面容的金属面甲。面甲离开的瞬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,而她几乎没有停顿,直接將其隨手扔进一旁的收纳箱,哐当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,响得几名志愿者心头一颤。
隨后,她做出了一个奇异却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动作。
伸出右手的食指与中指,双指併拢如剑,精准无误地点在了伤兵裸露的额头上。她的指尖极其稳定,仿佛能感受到那皮肤下摇摇欲坠的生命火花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能量隨之微微荡漾开来,像微风、又像在空气中掀起的一层细腻波纹。
和平术:被施加的目標將被一种深沉的寧静与幸福感所笼罩。饱受恐惧折磨者能即刻平復;而对其他受术者而言,则会变得昏昏欲睡、慵懒无力,无法进行任何主动行为。
与此同时,阿伦迪尔和其他志愿者开始依照指示著手拆卸伤兵身上的盔甲。他们的动作最初还有些紧张,但渐渐变得专注。处理上半身和手臂时还算顺利,甲冑结构基本完整,然而,当他们触及其下半身时,眼前的景象顷刻间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,手上的动作也本能地停顿了一瞬。
惨不忍睹。
这名伤兵的双腿显然被猛烈的火焰严重灼烧过。腿部盔甲已与焦黑、融化的衣物乃至皮肉黏连在一起,每扯动一毫米都能拉扯出暗红的黏丝。刺鼻的蛋白质烧焦气味猛然散开,带著烤焦毛髮的混浊味道,几乎瞬间充斥整个空间,让几名志愿者头皮发麻、胃部抽紧。
“用剪刀剪开!”
织法者瞥了一眼因为惊嚇而有些手足无措的阿苏尔志愿者们,撇了撇嘴,脸上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嫌弃,不是针对阿苏尔,而是针对他们的无能与犹豫。
阿伦迪尔等人这才反应过来,连忙拿起手边那种更像是用於修剪粗小枝干的园艺刀,试图让手保持稳定,小心翼翼地剪开那些与伤口黏连的布料和皮革。刀刃接触焦糊的材料时发出轻微的咔咔声,每一次剪断都伴隨著微微的拉扯,让他们几乎不敢呼吸。
这个过程极其艰难,志愿者们不时因触及下方模糊、几乎看不出原形的血肉组织而心惊胆战。那触感、那顏色、那无法形容的湿黏,让他们每一次靠近都鼓起极大的勇气。
“別在这吐!”
织法者敏锐地发现其中一名志愿者脸色瞬间发青,喉头滚动,眼眶发红,她立刻冷声喝道。那声音没有提高,却比怒吼更有压迫力,直接將那几乎溢出喉咙的作呕衝动硬生生压了回去。
“翻身!”
在织法者的指挥下,眾人再次合力,將伤兵如同货物般翻了回来,使其重新仰臥。
这次,无需再多吩咐,志愿者们迅速而熟练地將伤兵身上那些尚且完好的、以及已经变成带著余温的金属残片的盔甲尽数卸下,全部丟进回收箱。
织法者原本拿起了剪刀,准备剪开伤兵贴身的衣物以检查伤势,但看了一眼那与灼伤皮肉完全黏连、几乎不分彼此的布料后,她沉默了一瞬,隨即放弃了这个想法。
然后她拿起一块相对乾净的布块,快速而细致地擦拭著自己的双手,指缝、掌心、乃至手腕都仔细抹过,就像要把所有不洁的触感与血污的影子彻底从皮肤上抹去。擦完后,她將用过的布块精准地拋入废弃物箱。
接著,她打开隨身携带的腰包,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巧的玻璃瓶和一支闪烁著寒光的金属注射器。玻璃瓶中半透明的液体隨著她的动作微微晃动,折射出冷冽的光。她的动作流畅而精准,仿佛无数次练习过这一套流程,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而冷酷的仪式,与周围血腥混乱的环境形成了奇异、甚至令人心底发寒的对比。
將注射器轻轻推了一下,让细小的空气排出后,她的左手摸向伤兵的颈部,指尖敏锐地捕捉皮下的脉动。找到静脉的位置后,她將注射器扎了进去,动作几乎快得让人来不及眨眼。
推进静脉里的药物是麻药,冰冷的药液顺著针管进入血管。
法术这时候就不太好用了,和平术更像是镇静剂,此外还附加类似冬眠、龟息的效果,但显然满足不了接下来对伤口的处理需求。
那是一种必须彻底切开、必须忍痛的工作。
“锯子!”
她命令的同时,將针头拔下,顺势丟入一旁专门装针头的盒子中,金属轻轻碰撞,发出脆响。她做完这一切后,看见志愿者们纹丝未动,或僵在原地、或愣住不敢靠近,於是她冷哼了一声,眼角透出不耐。
“很难吗?”
她的语气尖锐得像刀刃划过玻璃,瞬间让几名志愿者背脊发紧。
说完,她不等任何人回应,直接推开距离她最近的志愿者,將对方强行让出位置。她拿起锯子,拎起阿伦迪尔的手,將锯子硬塞进阿伦迪尔的掌心。
“这里!还有这里!锯下来!”
她一边说著,一边在伤兵那糜烂的大腿根比划著名,指尖上下移动时甚至会带动伤兵腿部的焦黑边缘轻微抖动,让阿伦迪尔的胃几乎瞬间翻腾。
阿伦迪尔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著,他的呼吸短促而急促,胸腔像被石头压住。他不断地吞咽著唾液,喉结上下滚动得几乎发痛。看到织法者投来的那一道简短却毫不含糊的鼓励,或者说,是不容拒绝的命令式眼神后,他咬了咬牙,手指僵硬地扣紧了锯子的握柄,终於动了起来。
当安妮瑟拉带人清理这块区域时,她看到了可怖的一幕,之前走在她前面的邻居正握著锯子,在那糜烂的组织上来回拉动。
咔嚓——咔嚓——
锯齿与焦黑骨肉摩擦的声音像是硬生生锯开湿木,又像在切割什么不该被切割的东西。那刺耳的脆响一声接一声,在空间里迴荡,令人牙根发麻、汗毛倒竖。
安妮瑟拉的脚步几乎在瞬间被冻结在原地,那声音像一道锯齿插入脑海,一遍一遍刮过她的神经,但她很快恢復了过来,或者说已经適应了环境。
志愿者们锯著的同时,织法者已经进入她自己的工作节奏。她在混乱而嘈杂的环境中毫不受扰,动作乾净利落,仿佛周围的呻吟、金属摩擦与血肉被切割的声响都与她无关。
她俯身,取出听诊器,將冰凉的金属贴在伤兵的胸口,倾听著那微弱却规律的呼吸声。隨著她仔细判断肺部的扩张与回音,她的眉头微微鬆开了一些,伤兵的肺没有问题。
隨后,她將听诊器沿著气管滑动,將金属端稳稳地贴上去。就在这时,志愿者那边传来最后两下沉重又令人牙酸的咔嚓。
当伤兵的双腿完全被锯离、落入回收桶时,织法者原本稍稍舒缓的表情,迅速阴沉下来。她静静倾听著来自气管深处那微弱、缓慢,却带著湿润与阻塞的杂音,那不是正常呼吸应有的音质。
她从中听出了危险的徵兆。
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气,將听诊器放回腰包里,那动作既无奈又迅速,如同对接下来要面对的复杂局面有所预感。
隨后,她来到伤兵齐根而断的双腿旁,伸出右手,做出一个虚握的手势,將掌心稳稳悬在了鲜红的断口前方。
再生术:施法者给倒下的战友注入新鲜的生命,以超自然的速度癒合伤口和骨折。
下一瞬,淡淡的光从她的掌心溢出,光芒柔和,却带著某种无可忽视的力量。
在法术的作用下,截肢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癒合,血肉开始填补,组织蠕动、重构,像是冬雪消融后大地上重新萌发的嫩芽。血流在几秒內停止,断面迅速封闭,不需绷带,也不需止血钳。志愿者们看得目瞪口呆,甚至忘了呼吸。
然而,到了这一步还没有结束。
施放完再生术的织法者立刻站起身,快步返回伤兵头部的位置。从腰包中抽出一支冰冷的金属气管插管,熟练地捏住伤兵的下顎,將嘴掰开。骨骼发出细微的咔嗒声,她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。她將插管顺著口腔往下送,精准地將其插入气管,確保空气能顺畅通过,再没有任何阻碍生命的噎塞。
再生术不能用了。
气管內的伤口与截肢处不同,虽然再生术能加速黏膜修復、减轻水肿、促进纤毛再生,让气道重新具备自我清洁能力,但它需要一个乾净的环境才能工作。
如果不先通过支气管镜清除气道內的坏死组织与痰痂,再生术只会將这些废物牢牢封在体內,等於活埋。
到了这一步,抢救才算完成。
之后……
织法者挥了挥手,示意远处待命的士兵將担架抬过来。阿苏尔志愿者和杜鲁奇士兵合力,抓住担架的扶手,小心翼翼地將伤兵移上去。
织法者长长舒了一口气,抬起手臂,用前臂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水,那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动作,而不是疲惫的表现。
隨后,她立刻开始指挥志愿者们將平台擦拭乾净,语气中带著一丝疲倦后的小小满足。
“我们成功拯救了一个生命!”
不等志愿者们回应,她又伸出手,示意士兵把下一名伤兵抬过来。
当伤兵被抬过来时,志愿者们几乎同时倒吸冷气。他们知道要把伤兵抬到平台上,可他们站在担架旁,看著那触目惊心的伤势,却產生一种从头到脚的无力感。
之前的伤兵,与眼前这位相比,简直像是入门级难度。
就像刚学会 1+1=2的孩童,被要求解一道高数题。
这名伤兵就像从火海里爬出来一样。
志愿者们甚至无需藉助想像,只要看著他身上的焦痕、裂口、脱落的皮肤,就能脑补出他经歷了怎样的绝境。
“能救,別愣著,动手!”织法者扫了一眼已经石化的眾人,嘆了一口气,声音骤然变得冰冷而利落。
另一边,安妮瑟拉已经不干活了,作为管理者的她又被分配了一些人手,这些新来的志愿者她不认识,但不妨碍她进行指挥,她一面迅速地分拨任务,一面检查著每个人是否领会她的指令,那种被混乱压著走的紧迫感让她在短短几分钟內整个人都燥了起来。
完成协调的她长舒了一口气,肩膀微微一沉,像是卸下了一层无形的重压,接著她又看向了通道,之前带回志愿者的黑骑士又回来了。这名黑骑士她不认识,不过她印象很深,因为这名黑骑士没有穿戴裙甲和腿甲,与徵召他的黑骑士不同,这名黑骑士骑著两轮车,盔甲被绑在后座上。
见黑骑士不是来找她的,她转身继续她的工作。
骑著两轮车的黑骑士直接把两轮车骑进了大厅,来到一处角落后,才停下,这里摆放著一排排的有著靠背的长凳,长凳上坐满了轻伤號。这些轻伤號大多都是摔伤和压伤,灯光照在这些伤员苍白的脸上,让他们看上去像是一群刚被从废墟里挖出来的人。
他们在经过简单治疗后,被安置在这里进行观察,防止內出血,尤其是脾出血。
停下的黑骑士没有停好两轮车,而是任由两轮车倒在地上,重重一声闷响,引得几名轻伤號本能地抬头瞄了一眼,又虚弱地垂下去。
他在走动的同时,不停的挥手驱散面前的二手菸寻找著,很快他就找到了他的目標,一名百夫长。
这名百夫长的左小臂没了,应该是被魔法武器砍断了,盔甲没有担任起防御作用,他靠在椅背上,头顶著墙壁,嘴里嚼著嚼烟,双眼无神的看著天花板。
虽然失去了战斗力,但他是百夫长,还能指挥,这对黑骑士来说够了。
听到两轮车摔落的声音后,百夫长回过神,看向了站在他身前的黑骑士,那一瞬间,他的表情凝重了。在有志愿者入场的情况下,他不认为黑骑士是来让他组织这些伤號去帮忙,肯定有其他的事,而且是大事,因为黑骑士的表情同样凝重。
“混沌来了!”黑骑士俯下身贴在百夫长的头盔旁压低声音说道。
那声音像一把冰冷的刀,从盔甲边缘钻入耳缝,直接刺进心里,哪怕压得再低也盖不住里面的急迫与危险。
百夫长停止了咀嚼,凝视著黑骑士的双眼,而他的双眼带著確认。见黑骑士重重点头后,他也重重点头,隨即岔开双腿,將嚼烟吐到地上,隨后猛地站了起来。
“真来了?需要我做什么?!”
“在预备队到来前,守卫大厅!我现在去叫预备队。”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