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曜五十八年冬,圣躬抱恙时长,起色杳然。
太子慕容焕监国日久,地位渐趋稳固,当初那些力推新政、站在他一边的臣子们,如今个个加官进爵,风头无两。
而三皇子慕容冰,除了那点往年虚幻的“帝心垂怜”,在朝堂上几乎已无任何建树与声量,继承大统的希望微乎其微。
明曜五十九年秋,洛水突发数十年未遇的秋汛,下游数县遭灾,流民失所。
这本是太子彰显仁德、稳固民望的良机,他却将此“赈灾抚民、巡查河工”的苦差,顺水推舟派给了赋闲已久、声名不佳的慕容冰。
此举在朝野看来,既是将棘手之物丢出,也是将这位失了圣眷的弟弟打发得远远的,眼不见为净。
更有传言,太子一系暗中授意,沿途“照应”,务必让这位殿下此行“印象深刻”,若能闹出些有损声名的乱子,或“不幸”遭遇些“意外”,那便是再好不过。
这些廊庙风波,传到京畿外的小县,便成了茶寮酒肆里男人们佐酒的谈资。
齐雪低着头,捡起滚落在脚边的一个还有些温热的包子。拍了拍灰,小心撕掉沾了尘土的面皮,剩下的部分,仍能果腹。
她默默听着旁边桌上男人们高谈阔论,从太子新政聊到三皇子被“发配”去治水,语气里多是事不关己的调侃。
皇位谁坐,天下姓什么,对她这样挣扎求存的草芥而言,太过遥远。她只关心一件事——
慕容冰最好能活着,活得久一些。
如果当初他留着薛意的命,现在,薛意就一定还没死。只要慕容冰在,薛意……或许就还在某个角落,执行着任务,与她呼吸着同一片天下的空气,仰望着同一轮明月。
快一年了。齐雪从未放弃打听任何与三皇子相关的消息,哪怕片语只言。
曾有一次,她试着向一个看似灵通的江湖贩子探问,对方却立时色变,厉言警告:
“打听天家事,尤其是那位爷的行踪,是嫌命长么?你想也不准想!一旦走漏风声,你我俱有杀身之祸!”
自那以后,她更不敢妄动,只能将焦灼深埋心底。
她和巧荷都明白,长此漂泊绝非良策。她们急需一个托身之所,更渴望得到一个能潜近权力中心,却又形迹不彰的身份。
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渺茫门路,说是使足银钱,或许能买个宫廷最底层的粗使宫女名额。
慕容冰人虽在外,其纪事大多在宫中的司心殿。
这希望虽是微弱难辨光点,却已是齐雪仅能抓住的指引。
她需要钱,需要很多很多的钱。
于是,一路辗转,两人来到了皇都百里之外的平河县。这里比皇都物价低些,谋生机会也多一点。
几经周折,她们在城中解语坊找到了活计,这儿是女子卖艺的场所。
巧荷声音清脆,人也机灵,被安排在前堂做些引客、报幕的活儿;齐雪则因脸上伤疤丑陋,自觉避到后台,做些打扫、整理器物、煎药送水的杂事。
解语坊内丝竹悦耳,宾客满堂。巧荷穿着干净的罗裙,走到台前,清了清嗓子,语调颇具韵味,扬声道:
“列位看官安好!下一场,乃咱解语坊头牌清吟娘子,为诸位献上一曲《梧桐词》,还请各位静聆雅音!”
台下一阵捧场的骚动。一位怀抱琵琶、明靓妆点的歌姬袅袅上台,坐定后,朱唇如杏,浮声伤叹,诗曲哀婉动人。
一曲终了,满堂喝彩。
待得人声散尽,已是深夜。齐雪默默打扫完满地的瓜子壳、果核,拖着倦怠的身子,正准备离开。
那位刚下台的歌姬黄鹂儿却快步走了过来。
“齐姐姐,”黄鹂儿握住齐雪的手,“今日多亏了你晌午的那碗药茶!我早起嗓子便紧得厉害,若不是你,晚上这台子我非得唱砸了不可,老板定要罚光我月钱……”
说着,她从袖中掏出一对银耳坠,就要往齐雪手里塞。
“这个你拿着,是我一点心意。等我日后攒够了赎身的银子,再好好谢你!”
齐雪明白这些姑娘有多难,如遭汤火地缩回手:
“不……不用的,鹂儿姑娘。我只是看那里有些闲置的药材……顺手的事,本就是我分内的活儿。”
她语气有些窘迫,匆匆说完便低头抱着扫帚,逃也似的离开了仍残留着脂粉香和酒气的解语坊后堂。
说来真是悲催到可笑,齐雪如今夜夜归去的“家”,并非租来的小屋,而是平河县城外,洛水一条小支流旁,一个隐蔽的天然山洞。
洞内干燥,倒也避风。她用石块和旧木板搭了个简陋的“床铺”,铺上干草和旧衣。
最显眼的,是几块扁平大石垒起的一个小台子,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各种晒干的草药、几个粗糙的陶碗陶罐,还有她从旧货摊淘来的小药碾。
这便是齐雪的“工作台”了。
早几日便看黄鹂儿穿得少,怕她冻坏嗓子,齐雪自己试药,吐得昏天黑地才配出良方。
巧荷的活计更好,能在坊内留宿。
洞内幽暗的一角,堆着她的行囊。
微弱的月华穿过洞口藤蔓的缝隙,洒在石台上那些她采集、晾晒的花草上,也凄凄映照着她脸颊上那道旧疤。
她坐在石台边,就着微光慢慢掰开那个捡来的包子吃。
又省了几文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