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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O18文学 > 奇幻玄幻 > 秣马残唐 > 第274章 变天了
  夜色如墨,泼洒在广陵城上空。
  城东牙城的大堂之內,灯火摇曳。
  癲狂的笑声刚刚敛去,余音却仿佛还缠绕在帐中的樑柱上。
  吕师周还未从这剧烈的情绪波动中挣脱,大堂的门便被人“唰”地一声,粗暴地从外推开。
  一股夹杂著夜露寒气的劲风倒灌而入,吹得烛火疯狂摇曳,几欲熄灭。
  一名身材魁梧的校尉,身披明光鎧,腰挎横刀,在六名顶盔贯甲、手按刀柄的亲兵簇拥下,龙行虎步地踏入大堂。
  他的眼神锐利如鹰,脸上带著一丝不加掩饰的倨傲,仿佛踏入的不是一军主將的大堂,而是自家的后院。
  他只是冷漠地扫了吕师周一眼,便从宽大的袍袖中掏出一纸盖著朱红大印的调令,以及两枚铜製鱼符,在火光下闪烁著冰冷光泽。
  “左牙、右牙指挥使有令!”
  校尉的声音洪亮:“恐防有变,黑云都全体將士原地待命,不得踏出牙城半步!违令者,以谋逆论处!”
  黑云都,这三个字在整个杨吴疆域內,都代表著无上的荣耀与特殊的地位。
  这支军队是先王杨行密一手创立的亲军,其中的每一名士卒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,对杨家忠心耿耿。
  后来,先王將这支象徵著最高武力的军队交由嗣王杨渥,使其成为淮南王直隶的最后一道屏障。
  寻常时候,就算是徐温与张顥这两个名义上的左、右牙指挥使,也根本无权调动黑云都的一兵一卒。
  想要调动他们,唯有淮南王的手令与兵符齐备才行。
  但眼下不同。
  大王暴毙,国中无主。
  整个广陵城,乃至整个淮南的权力出现了真空。
  张顥与徐温,这两个在军中权势最重、根基最深的指挥使,也就顺理成章地接过了权柄,成为了事实上的最高號令者。
  吕师周缓缓抬起头,那双因布满血丝的眼睛,死死盯著那纸在烛火下微微晃动的调令。
  朱红色的“淮南节度使”大印刺眼夺目,仿佛在嘲笑著他此刻的无力。
  他又看了看那两枚可以调动禁军的鱼符,神色阴晴不定,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著。
  他的心,在进行著一场惨烈无比的天人交战。
  理智告诉他,这张调令背后,是一个精心布置了无数个日夜的巨大阴谋。
  杨渥的死绝非意外,而自己,就是促成这场阴谋的关键一环。
  他眼下若是抗命,凭著黑云都在军中的威望和將士们的忠诚,或许真能杀出牙城,衝进王府,去探寻一个所谓的真相。
  但那又如何?
  无论结果如何,一顶“不尊上令、趁乱谋反”的滔天大罪是绝对扣定了。
  到那个时候,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襠里,不是屎也是屎了。
  他吕师周和整个黑云都的將士,都將成为天下人口诛笔伐的叛军。
  更关键的是,徐温与张顥这两个在淮南官场和军中浸淫多年的老狐狸,谋划了这般久,岂会没有万全的后手?
  这偌大的黑云都里,难道就没有他们二人早就重金收买、安插下的亲信?
  否则,眼前这个区区校尉,又岂敢在自己这个执掌王室亲军的主將面前,如此囂张跋扈?!
  他带来的那六名亲兵,他们看似隨意的站位,却隱隱封死了自己所有的退路。
  一滴冰冷的汗珠,顺著吕师周白的鬢角,缓缓滑落。
  吕师周的脑海中,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画面。
  他想起了白天时,杨渥那张狂妄自大、刚愎自用,令人无比憎恶的脸。
  想起了自己被愤怒冲昏头脑,亲手下达了从王府撤兵的命令,將那位自己本该誓死保卫的君主,独自留在了虎狼环伺的深宫。
  想起了傍晚时分,徐温府上那杯意味深长的酒。
  徐温当时拍著他的肩膀,语重心长地说:“吕將军为国分忧,劳苦功高,只是大王性情刚烈,將军还需多加忍耐,方是社稷之福啊。”
  现在想来,那哪里是劝慰,分明是最后的警告!
  原来,自己才是那个最可悲的人。
  他才是那把被递出去,刺向杨渥的刀。
  而握著刀柄的,正是徐温与张顥!
  见他久久不发一言,只是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,那校尉脸上的不耐之色愈发浓重,声音也陡然拔高了几分,带著浓浓的威逼之意。
  “吕將军,是在质疑指挥使的命令吗?还是说,你想抗命不遵?”
  “抗命”二字,彻底击碎了吕师周心中最后一点反抗的念头。
  一番內心挣扎后,他挺得笔直的腰杆,像是被瞬间抽走了脊骨,猛地一软,整个人都垮了下去。
  他缓缓闭上布满血丝的双眼,再睁开时,已是一片死灰。
  “末……末將……领命。”
  校尉嘴角勾起一抹得胜的冷笑,上前一步,將调令与鱼符重重地拍在吕师周面前的案几上,转身,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。
  吕师周怔怔地看著那两样冰冷的东西,许久,伸出颤抖的双手,將其拿起。
  入手处,一片冰凉,直刺骨髓。
  ……
  与此同时,城东,宣德坊,严可求的府邸。
  夜深人静,坊內万籟俱寂,连一声犬吠都听不到。
  操劳了一天的严可求早已入睡,呼吸平稳。
  “咚!咚!咚!咚咚!”
  一阵急促到近乎疯狂的敲门声,如同擂鼓一般,划破了深夜的寧静,將他从沉睡中悍然惊醒。
  严可求猛地睁开双眼,眼中没有丝毫迷茫,只有一片警觉的清明。
  他霍然坐起身,披上一件外袍,沉声对门外问道:“何事如此惊慌?”
  门外,跟了他二十多年的老管家,声音压得极低,但那声音里无法抑制的惊惶与颤抖,却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门板。
  “阿郎……方才……方才城西传来密报,大王……大王他……暴毙了!”
  “轰!”
  管家的话,如同一道旱雷在严可求的脑中炸开。
  骤然听到这个消息,他的神色也只是微微一变,但很快又恢復了镇定,並未表现出太多的震惊。
  对於杨渥之死,他早有预料。
  或者说,对於那位刚愎自用、嗜杀好斗、亲小人远贤臣的少主,江南易主,只是迟早的事情。
  先王杨行密英雄一世,打下了偌大的基业,却没能料到自己的继承人会是这般德行。
  他只是没想到,这一天,来得如此之快,如此之决绝。
  “知道了。”
  严可求的声音依旧平静,仿佛只是得知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。
  这种超乎常人的镇定,让门外的管家也稍微安定了心神。
  “安排马车,我这就去王府。”
  他没有再多问一句,转身回到里屋。
  在昏黄的烛光下,他不疾不徐地脱下寢衣,换上那身繁复厚重的紫色朝服,一丝不苟地將每一个褶皱抚平,然后端正地戴上官帽,整理好衣冠。
  整个过程,他的手没有一丝颤抖。
  等他走出府门时,夜风正凉,车夫已经赶著马车,在门外静静等候。
  管家提著一盏灯笼,站在车旁,脸色在灯光下显得煞白。
  严可求踏上马车,在车帘落下的瞬间,他淡淡地吩咐道:“让府中上下,紧闭门户,今夜无论听到什么,看到什么,都不得外出,不得议论。”
  “是,阿郎。”
  管家恭敬应道。
  马车缓缓启动,车轮碾过寂静无人的青石街道,发出“咕嚕咕嚕”的声响,朝著那座风暴的中心——淮南王府,行去。
  一路上,严可求闭目养神,脑中却在飞速地运转。
  杨渥死了,谁是最大的受益者?
  张顥?徐温?
  这两个人,一个残暴嗜杀,一个阴险狡诈,都不是易於之辈。
  他们联手,確实有弒君的能力。
  但弒君之后呢?谁来做这个淮南之主?
  一山不容二虎,他们必然会有一番龙爭虎斗。
  而自己,以及那些忠於先王的旧臣,又该何去何从?
  是坐山观虎斗,还是……
  思绪万千间,马车缓缓停下。
  “阿郎,到王府左近了,前面……过不去了。”车夫的声音带著一丝紧张。
  严可求掀开车帘,眼前的景象,让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的他,眼角也不由得微微一跳。
  王府外的长街上,火光冲天,人影绰绰。
  数百根熊熊燃烧的火把与上百盏硕大的灯笼,將这段本该陷入黑暗的街道,照得恍如白日。
  贾令威、李承嗣、朱瑾、徐温……
  一眾在广陵城內有头有脸、手握兵权的將佐,显然都已接到了消息,先一步赶到。
  他们不但来了,还带来了各自最精锐的心腹亲卫。
  黑压压的人群,加起来足有上千人,个个披坚执锐,全副武装,冰冷的铁甲在火光下反射著森然的寒芒。
  他们將王府前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,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。
  肃杀之气与火把的热浪交织在一起,让这初夏的夜都变得异常燥热,空气中瀰漫著一股紧张味道。
  严可求下了马车,目光沉静地在人群中扫过。
  最后落在了那个被眾人隱隱簇拥在中心,脸上还带著温和微笑,正与人低声寒暄的徐温身上,深深地看了他一眼。
  好一招瞒天过海,好一个笑里藏刀的徐温!
  隨即,他收回目光,整理了一下衣冠,迈著沉稳的步伐上前几步,沉声问道:“诸位同僚,深夜至此,所为何事?”
  “我听闻大王不幸暴毙,为何都聚於府外,不入內一探究竟,为大王守灵?”
  他的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位將领的耳中。
  贾令威是个藏不住话的暴躁性子,他重重地“哼”了一声,朝著王府门前那队由张顥心腹大將纪祥亲自率领、將大门堵得严严实实的甲士努了努嘴,满脸怒气地冷笑道。
  “严公有所不知!张顥那个匹夫,派人传话,说为防生变,我等只准各带两名亲卫入府,其余甲士,必须全部遣散!”
  “这他娘的不是把我们当傻子耍吗?”
  此言一出,周围的將佐们皆是面露愤然,深以为然。
  遣散甲士,只带两人进王府?
  那岂不是成了待宰的羔羊?
  谁知道张顥那个疯子在里面布下了什么天罗地网!
  万一他发起疯来,將眾人一网打尽,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。
  正因如此,手握兵权的眾將才心有顾忌,止步不前,与府內的张顥,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对峙。
  谁也不敢先进,谁也不愿后退。
  见状,严可求心中瞭然。
  张顥想关门打狗,但外面的“狗”却不肯进门,双方僵持住了。
  他朗声道:“诸位多虑了,张指挥行事向来如此。况且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,將我等一网打尽。”
  “他若真这么做了,那他就是杨吴的公敌,天下人人得而诛之。”
  “再者说,大王暴毙,国不可一日无主,我等皆为先王旧臣,受先王託孤之重,如今这般在府外拖延,於情於理都说不通,岂不是让天下人笑我淮南无人?”
  说罢,他竟是不再理会眾人惊疑不定的目光,正了正衣冠,便在眾目睽睽之下,独自一人,率先朝著那气氛森严的王府大门走去。
  他的背影並不高大,甚至在周围那些魁梧的武將衬托下,显得有些文弱。
  但此刻,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坚定。
  贾令威、朱瑾等人见了,面面相覷,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神色。
  尤其是以勇猛著称的悍將朱瑾,他看了一眼严可求那略显单薄的背影,眼中闪过一丝由衷的钦佩。
  “严公所言极是!我等七尺男儿,岂能被一张顥匹夫嚇住,在此畏缩不前!”
  朱瑾大喝一声,声如洪钟。
  他也挥手让身后的亲卫退下,只留了两名贴身护卫,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。
  有人带头,其余將佐也不再犹豫。
  他们都是沙场上杀出来的汉子,血性未泯,此刻被严可求和朱瑾一激,也纷纷遣散了带来的大部分亲兵,只带著两三名护卫,跟隨著严可求,踏入了那座气氛诡异的王府。
  王府之內,一步一岗,五步一哨。
  从前院到通往大殿的甬道,一路上都列满了张顥麾下的甲士。
  他们手按刀柄,面无表情,只是用那冰冷的目光,死死地注视著这群走进来的淮南重臣。
  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王府中迴荡,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  一路来到大殿之外,眾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衝天灵盖。
  只见张顥一身戎装,外罩黑铁甲,手按著腰间长剑的剑柄,竟是昂然立於高高的殿台之上。
  在他的身后,便是先王杨行密与嗣王杨渥曾经坐过的,那象徵著淮南最高权力的王位。
  这番姿態,其心昭然若揭!
  大殿的左右两侧,同样密密麻麻地矗立著一排排顶盔贯甲的刀斧手,他们目光凶恶,如狼似虎地盯著刚刚进殿的眾人。
  等眾人都到齐了,张顥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猛地扫视全场,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,大声喝问:“嗣王已经去世,如今群龙无首,国中动盪。这节度使府,应当由谁来主持大局?”
  他问了第一遍,无人应答。
  殿中一片死寂,只有眾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火把燃烧时发出的轻微“噼啪”声。
  他又加重了语气,问了第二遍,殿中依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  將佐们或低头不语,或眼观鼻、鼻观心,无人敢与他对视。
  当他问到第三遍时,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气,按在剑柄上的那只手,指节根根凸起,青筋暴跳,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剑杀人。
  “我再问一次,谁可主持大局?!”
  没有人敢回答。
  在这种刀斧环伺、生死一线的情况下,谁敢说个“不”字?
  但同样,谁也不愿第一个开口,去拥立这个弒君的逆贼。
  张顥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,他的目光越过噤若寒蝉的眾人,死死地盯住了站在人群中,始终低著头,仿佛入定了老僧一般的徐温。
  他心中的愤怒与杀意,几乎要凝成实质喷薄而出!
  徐温!
  你这个老狐狸!
  他原以为,自己和徐温联手除掉杨渥,事成之后,徐温会念在“盟友”的情分上,顺水推舟,第一个站出来拥立自己。
  却万万没想到,这个老奸巨猾的傢伙,竟然在这最关键的时候,跟他玩起了心眼!
  殿中左右的甲士感受到了主帅那滔天的怒火,也纷纷向前逼近一步,“鏘”的一声,腰间的战刀齐齐出鞘寸许,寒光闪烁,只待一声令下,便要將这满堂公卿血洗当场。
  大殿之內,剑拔弩张,一触即发!
  就在这千钧一髮,所有人都觉得今日在劫难逃之际,严可求忽然动了。
  他迈步上前,从噤若寒蝉的眾將中走出。
  他独自一人,走上了高高的殿台,来到张顥身边,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,压低了嗓子说道:“张指挥,江南广袤,且內忧外患,您德高望重,战功赫赫,眼下这局面,非您主持大局不可。”
  这话如同一阵春风,让张顥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怒火稍稍平息,脸色也缓和了许多。
  可严可求话锋一转,继续道:“但是,今日就当这节度使,恐怕……太快了,名不正,则言不顺,会惹人非议。”
  张顥眉头一皱,眼中寒光一闪:“此话怎讲?”
  严可求依旧不疾不徐,冷静地分析道:“刘威坐镇淮南十余年,周本尚在攻打苏州,陶雅屯兵昇州,李遇镇守常州,李简將军……”
  “他们尚在,各自镇守一方,手握重兵,且都是追隨先王起於微末的元从宿將,在军中威望极高。您今日若自立为王,他们岂会甘愿做您的属下?”
  “届时,他们若是不服,以清君侧之名,联兵来攻,我杨吴基业便会四分五裂,重回二十年前那般群雄混战的乱境!”
  “为今之计,不如效仿那篡唐的朱温。先立一幼主,辅佐於他,您以辅政大臣的身份,挟天子以令诸侯。”
  “如此,您便手握大义,名正言顺,届时诸將谁敢不听从號令!待日后时机成熟,再行禪让之事,岂不万全?”
  张顥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  他那被权欲烧得滚烫的心,被严可求这番话浇上了一盆冷水。
  当初与徐温密谋,虽言说另立新主,但其实他一直都想藉此机会,一步到位,自立为王。
  甚至有朝一日,登基称帝!
  正因如此,才有了方才殿前逼宫,杀气腾腾的那一幕。
  可严可求的话,却戳中了他心中最深的隱忧。
  刘威……
  那个坐镇淮南龙兴之地庐州十余年,手握十万精锐牙兵的老將,確实是个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坎。
  见张顥沉默不语,显然是將自己的话听了进去,严可求心中微嘆,知道自己能做的,也只有这么多了。
  他躬身一揖,便准备退下高殿。
  就在这时!
  一名甲士神色慌张地快步从殿外跑进来,他穿过人群,来到徐温面前,將一张摺叠好的纸,恭敬地递给了他。
  徐温接过,缓缓展开,目光在那张纸上一扫,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,嘴角终於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弧度。
  他终於等到了。
  他款步出列,走到大殿中央,將那张纸高高举起,朗声道:“太夫人有教諭!”
  徐温的声音並不高,却像一道惊雷,在大殿中轰然炸响。
  殿台之上,张顥的瞳孔猛地一缩,如遭雷击,死死地盯住了殿下的徐温。
  那眼神,充满了震惊、愤怒、和被背叛的疯狂,恨不得立刻衝下去將他生吞活剥!
  徐温却仿佛没有看到他那杀人般的目光,视若无睹,迎著所有人的视线,高声诵读起来。
  教諭的內容很简单,却重如泰山。
  “长子杨渥不德,顽劣不驯,今不幸暴毙,国不可无主。为安社稷,其弟杨隆演,机敏练达,恭谦温良,可继承淮南王位!”
  话音落下。
  贾令威、朱瑾等人听完后,先是一愣,隨即迅速对视一眼,脸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和如释重负的表情。
  他们再无半分犹豫。
  “噗通!噗通!”
  他们齐刷刷地单膝跪地,甲叶碰撞,发出一片清脆的响声,对著徐温手中的教諭,高声唱喏。
  “我等谨遵太夫人教諭!”
  父死子承,兄终弟及。
  这本就是千百年来天经地义的伦理常纲。
  更何况,还是由先王杨行密的正妻,嗣王杨渥和杨隆演的生母——史太夫人亲自下发的教諭。
  这是大义,是法理!
  完全合情合理,谁也挑不出半点毛病!
  张顥此刻孤零零地站在高高的殿台之上,目光死死的盯著徐温!
  他怎么也没想到,徐温这个与他一同谋划、一同弒君的“盟友”,竟会在最关键的时刻,从背后狠狠地捅了自己一刀!
  还捅得如此之准,如此之狠!
  他算是明白了,自己就是那个衝锋在前的莽夫。
  而徐温,才是那个躲在暗处,坐收渔翁之利的真正贏家!
  可是,此刻徐温手握太夫人教諭,占据了大义的名分,他若强行自立为王,那就是犯上作乱、不忠不孝的叛贼!
  正如严可求所说,陶雅、刘威、周本那些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,绝不会坐视不理!
  届时,便是四面皆敌,眾將共击之!
  他张顥,必將死无葬身之地!
  “好……好好好!好的很吶!”
  张顥怒极反笑,笑声乾涩。
  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,整个人的气势凶悍到了极点,殿中所有甲士的刀锋“唰”地一声,齐齐出鞘半寸,寒光刺眼,杀气冲霄!
  那眼神,像是要將殿中所有人都撕成碎片。
  饶是朱瑾这等身经百战、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悍將,都不由自主地感觉脊背发凉。
  徐温的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,但他强自挺直了脊樑,与那头即將暴走的猛虎遥遥对峙,脸上依旧掛著那副波澜不惊的笑容。
  只是那笑容的弧度,怎么看都显得有些僵硬。
  死寂。
  令人窒息的死寂。
  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  片刻之后,张顥深吸了一口气,高大的胸膛剧烈起伏,似乎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压制那即將喷发的火山般的杀意。
  他缓缓地,一字一顿地说道,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充满了不甘与怨毒。
  “既然……是太夫人的教諭,本官……自当遵从。”
  “来人!去將……新王,请来!”
  话音落下,殿中眾人,包括一直强撑著笑脸的徐温在內,都不由自主地暗自鬆了口气,感觉像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。
  不多时,年仅十五岁的杨隆演,便被几个甲士半“请”半推地带入了大殿。
  杨隆演不过是个养在深宫內院,从未经歷过风雨的紈絝子弟,哪里见过这等刀光剑影、杀气腾腾的场面。
  一张俊秀的脸早已嚇得惨白如纸,毫无血色,身体抖如筛糠,两腿发软,几乎是被人拖著进来的。
  严可求担心迟则生变,快步上前,搀扶住几乎要软倒在地的杨隆演,低声安慰道:“二公子勿忧,我等皆是先王旧臣,定会护您周全。”
  他领著杨隆演,一步步往殿台上走去。
  很快,两人便来到了张顥面前。
  张顥目光冰冷地扫了一眼多事的严可求,旋即又看了看面色煞白,不知所措的杨隆演,从鼻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。
  他极其不甘地让开了身子,將通往王位的道路,让了出来。
  严可求扶著浑身瘫软的杨隆演,在那张冰冷的王位上坐下。
  殿下眾人,见新主已定,再次单膝跪地,山呼海啸。
  “臣等,拜见大王!”
  杨隆演坐在高大空旷的王位上,看著底下黑压压跪倒一片的文臣武將,这些人平日里他都要仰视,此刻却都跪在自己脚下。
  他磕磕巴巴,带著哭腔说道:“诸……诸位爱卿……平身,不……不必多礼。”
  “谢大王!”
  眾人这才起身。
  张顥依旧站在杨隆演的身侧,如同一头俯瞰羊群的饿狼,他根本没把这个新立的傀儡大王放在眼里,朗声道:“嗣王不幸过世,边境战事不断,还请大王早日主持大局!”
  杨隆演虽年少,可到底不是傻子,他惊恐地看了一眼身旁杀气未消的张顥,立刻明白了自己眼下的处境。
  他只能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颤抖著说道:“我……本王尚且年幼,对军国大事一窍不通,如何能主持大局。”
  “往后,朝中诸事,还需多多仰仗张指挥才是。”
  闻言,张顥那阴沉的脸上,终於闪过一丝满意之色。
  还算识趣!
  “谢大王信赖!”
  张顥对著杨隆演敷衍地拱了拱手,行了一礼后,便直接越过新王,开始以辅政大臣的身份发號施令。
  “即刻起,全城戒严!同时昭告天下,新王继位,为嗣王治丧!”
  “为防宵小趁机作乱,自今日起,本官暂领黑云都,並扬州马步都指挥使之职,统管城內外所有兵马,弹压不服!”
  眾人心头猛地一凛。
  黑云都是王室亲军,扬州马步都指挥使则掌管著地区的防务。
  这张顥,是在明目张胆地独揽军权!
  可是,眼睁睁看著张顥將最重要的兵权尽数收入囊中,碍於殿中那些虎视眈眈的甲士,却也不敢有任何人出声反驳,只得齐声应下。
  商议结束,眾人这才一个个心事重重地退出了王府。
  刚一出府门,呼吸到外面清冷的空气,许多人才发现自己的后衣襟早已被冷汗湿透。
  朱瑾快步凑到严可求身边,压低了声音,语气里满是发自肺腑的敬佩:“严公,我朱瑾十六七岁就横戈跃马,冲犯强敌,自问从不知畏惧为何物。”
  “可方才在大殿之上,面对张顥那廝的滔天杀气,竟不觉流汗惊惧。”
  “您一介文臣,却能当面指斥其非,镇定自若,今日我才知晓,我这点勇武,不过是匹夫之勇,比您差得太远了!”
  严可求苦笑一声,摇了摇头:“朱將军不必妄自菲薄,本官方才,也怕得很。”
  “只是不忍先王一生戎马打下的基业,就此落入此等奸人之手罢了。”
  朱瑾重重地点了点头:“不管怎样,某敬佩您!今日之后,这广陵城怕是要变天了。”
  “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,改日,某在府中设宴,再与您把酒言欢!”
  “好。”
  严可求点头应道。
  与朱瑾等一眾心情复杂的同僚告別后,严可求登上了自家的马车。
  在车帘放下的前一刻,他回头,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依旧灯火通明,却已然换了主人的淮南王府,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嘆息。
  杨吴的天,终究是变了。
  接下来,就看那几位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,会作何反应了。
  ……
  翌日。
  嗣王杨渥“因喜好马球,驰骋过度,突发风疾,不幸暴毙”,其弟杨隆演继位为新任淮南王的消息,如同长了翅膀一般,隨著一匹匹跑死了的快马驛卒,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江南四方。
  整个天下,为之震动。
  所有人的目光,都聚焦在了这片刚刚失去了雄主,又经歷了內部剧变的富饶土地上。
  ……
  昇州,古称金陵,刺史府。
  夜已三更,书房內依旧灯火通明。
  新任昇州刺史的陶雅,独自一人,负手站在一幅巨大的舆图前。
  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,一动不动地站了足足两个时辰。
  烛火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,映在墙壁上。
  从广陵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信报,就摊放在一旁的案几上。
  上面的每一个字,他都已看过不下十遍,几乎能倒背如流。
  张顥、徐温……
  这两个名字在他脑中反覆盘旋。
  他知道,杨渥的死绝非“突发风疾”那么简单,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宫廷政变。
  但谁是主谋?谁是贏家?
  是那个站在台前,逼宫夺权,状若疯虎的张顥,还是那个始终藏在幕后,借太夫人之手,拥立新君的笑面虎徐温?
  亦或是……他们背后,还有別人?
  “踏、踏、踏……”
  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响起,一名心腹幕僚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,將一盏新沏的热茶放在案头,低声道:“主公,夜深了,还请保重身体。”
  陶雅没有回头,目光依旧胶著在舆图上广陵城的位置,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道:“庐州那边,可有消息?”
  幕僚躬身答道:“回主公,刘威將军……没有任何动静。”
  “庐州城门紧闭,十万牙兵按兵不动,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。”
  “没有任何动静……”
  陶雅咀嚼著这几个字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。
  没有动静,才是最大的动静。
  那位手握十万精锐,坐镇淮南龙兴之地,军中威望无人能及的老將,才是这场棋局里,最有分量,也最让人忌惮的棋手。
  他不动,谁敢先动?
  陶雅缓缓闭上眼,脑中飞速权衡著利弊。
  再睁开时,眼中已是一片清明。
  “传令,大军固守城池,加强戒备,任何人不得擅动。”
  “另外,从府中库藏中,备上一份厚礼,遣使送往广陵,恭贺新王登基。”
  “主公,我们……”幕僚有些不解,欲言又止。
  “静观其变。”陶雅打断了他。
  “广陵城里,好戏才刚刚开始。张顥与徐温,绝不可能和平共处。我们等著便是。”
  “是。”
  幕僚恭敬地退下,书房內再次恢復了死寂。
  陶雅伸出手,指尖触碰到那杯尚在冒著热气的茶盏,一股暖意传来。
  但他心中,却是一片冰冷。
  茶已备好,只看是哪位英雄,来与他对饮了。
  ……
  苏州,城外大营。
  “哐当!”
  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,一张由整块厚重榆木打造的帅案,竟被一刀从中间生生劈开,木屑四溅!
  “张顥!徐温!尔等奸贼!乱臣贼子!”
  周本鬚髮皆张,一双虎目瞪如圆铃,手中那柄长剑兀自嗡鸣不休。
  他在大帐內来回踱步,愤怒的咆哮声几乎要掀翻整个营帐。
  帐內瀰漫著一股浓重的酒气。
  “先王尸骨未寒,尔等便敢弒主篡逆!此等禽兽行径,天理不容!天理不容啊!”
  周本猛地转身,一把抓住一名副將的衣领,將他生生提了起来,吼道:“点兵!立刻给老子点兵!老子要亲率大军,即刻杀回广陵,將那两个狗贼碎尸万段,为大王报仇!为先王清理门户!”
  那副將被他狰狞的模样嚇得脸色发白,双腿打颤,颤声道:“將……將军,万万不可啊!如今广陵已立新王,乃是太夫人亲下的教諭,我等若是擅动刀兵,便是……便是起兵谋反啊!”
  “谋反?”
  周本一把將他推开,任其摔倒在地,自己却仰天大笑,笑声中充满了悲凉与冲天的愤怒。
  “老子这条命是先王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!如今主少国疑,奸臣当道,若不能清君侧,诛国贼,要我这颗项上人头何用!”
  他血红的眼睛死死指著广陵的方向,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传我將令,三军戒备,饱食秣马,隨时准备开拔!我倒要看看,这天下人心,究竟是向著他张顥徐温,还是向著我等先王旧部!”
  “將军三思!”
  帐下数名將领齐齐跪倒。
  “滚!”
  周本一脚踢翻火盆,怒吼声,在舒州的上空,久久迴荡。
  ……
  庐州,淮南刺使府。
  与舒州的喧囂暴怒截然相反,这里安静得可怕。
  刘威端坐在帅案之后,面无表情。
  他年近六旬,两鬢微霜,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,一双眼睛深邃如古井,不起半点波澜。
  他面前的那盏油灯,灯火笔直,纹丝不动,將他的脸映照得半明半暗。
  案上的信报,早已被他丟入火盆,化为一撮隨风飘散的灰烬。
  大堂之下,数名跟隨他征战多年的心腹將领垂手而立,一个个屏住呼吸,连甲叶摩擦的轻微声响都不敢发出,气氛凝重到了极点。
  他们追隨刘威多年,深知这位主帅的脾性,他越是平静,便意味著他心中的风暴越是猛烈。
  许久,许久。
  直到那最后一点纸灰也彻底冷却,刘威才缓缓抬起眼皮,那目光看似浑浊,却带著洞悉一切的锐利,看向堂下左首第一员將领。
  “粮草,还够用多久?”
  那將领心中一凛,连忙躬身答道:“回稟主帅,庐州府库充盈,足够我十万大军,半年之用。”
  “嗯。”
  刘威淡淡地应了一声,便再无下文。
  他再次垂下眼帘,手指在光滑的案几上,有节奏地敲击著,发出“篤、篤、篤”的轻响。
  每一下,都像是敲在堂下所有人的心坎上。
  他在等。
  等一个出牌的时机。
  也或者,是等別人,按捺不住,先出牌。
  ……
  钱塘,杭州城。
  镇东军节度使府。
  “唉!”
  吴越王钱鏐將手中的密报重重拍在桌上,脸上並未有丝毫喜悦,反而幽幽地嘆了口气。
  谋士沈崧见状,不由问道:“大王何事嘆息?苏州战局有变?”
  钱鏐先是摇摇头,缓缓答道:“杨渥暴毙。”
  “啊?”
  沈崧整个人一愣。
  实在是这个消息太过突然,太过震撼。
  而且,暴毙这两个字中,蕴含的信息量极大。
  作为钱鏐的心腹谋士,他对江南內部的局势非常清楚,此刻大脑飞转,很快就猜到了杨渥暴毙背后的真实原因。
  回过神后,他面露惊喜道:“天佑大王,杨吴內乱,正是我等北上,夺取江南的天赐良机!”
  然而,钱鏐却表现的兴致缺缺。
  沈崧收敛笑意,疑惑道:“大王何故不喜?”
  钱鏐遥望远方,说道:“杨行密英雄一世,却生了个如此蠢笨不堪的儿子,真是天大的笑话。如今他尸骨未寒,手下大將便开始自相残杀,也不知他在九泉之下得知,会是何等感想。”
  若说唐末乱世的北方双子星是朱温与李克用,那么南方的双子星就是杨行密与钱鏐了。
  两人曾联手合击孙儒,也斗了大半辈子,可谓是惺惺相惜。
  如今,见到杨行密的后人落得如此下场,心头不由感慨万分。
  到底是乱世杀出来的,心智坚韧。
  很快,钱鏐便压下心头思绪,吩咐道:“立刻传令给前线的顾全武,让他不必再与周本死磕,固守苏州便可,用不了多久杨吴便会退兵。”
  “我们真正的敌人,很快就不是杨家了。让他们自己斗,斗得越凶越好!”
  “主公英明!”
  谋士抚须笑道:“鷸蚌相爭,渔翁得利。我等只需坐山观虎斗,静待其两败俱伤。”
  钱鏐负手而立,看著舆图上的广陵城,笑容愈发得意。
  这盘天下大棋,他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胜机。
  ……
  不久,江南西道,饶州,鄱阳郡刺史府。
  书房內,刘靖正与青阳散人对弈。
  窗外蝉鸣阵阵,绿树成荫,一派寧静的盛夏光景。
  “啪。”
  青阳散人拈起一枚白子,轻轻落在棋盘之上,截断了黑子最后一条活路,微笑道:“主公,此局,您的大龙已被屠,无路可逃了。”
  刘靖看著棋盘上被围困得水泄不通的黑子,却丝毫没有输棋的沮丧,反而不以为意地笑了笑。
  他拈起一枚黑子,在指尖把玩,目光却投向了烟波浩渺的棋盘之外。
  “棋盘之內,寸土必爭,我或许是输了。”
  “可这棋盘之外……”
  他话音未落,一阵急促无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。
  刘靖的亲卫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,他一身戎装,风尘僕僕,甚至来不及通报,便一步跨入房內,单膝跪地,双手高高呈上一卷用火漆封口的密报。
  “主公,广陵八百里加急!”
  他的声音,打破了书房內所有的寧静。
  空气,在这一瞬间仿佛凝滯了。
  青阳散人捻著鬍鬚的手停在半空,看向那捲密报的眼神,瞬间变得凝重无比。
  刘靖接过密报,撕开火漆,展开那张写满了蝇头小楷的丝帛,一目十行地细看起来。
  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平静如水,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,却隨著阅读,越来越亮。
  看完,他將密报递给一旁的青阳散人,然后將手中那枚悬了许久的黑子,轻轻地,放在了棋盘正中央,那名为“天元”的星位之上。
  “啪。”
  声音清脆,却仿佛带著一股扭转乾坤的力量。
  这一子落下,看似閒棋,却瞬间引动全局,原本被围困的残子,竟隱隱有了反戈一击,盘活全局的可能。
  青阳散人飞快地看完密报,再抬头看向棋盘时,已是满脸惊骇与狂喜。
  刘靖缓缓站起身,走到窗边,负手而立,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,望向了风起云涌的江北。
  “先生,杨渥身死,杨吴內乱,主少国疑,权臣当道。”
  “你说,这算不算是天赐的,千载难逢的良机?”